卧底“约死群”的劝生志愿者徐世海,还是没能拽回3个年轻人赴死的决心。
等他缓过神,生命轨迹已融合成一则通报,简短地写着:现已查明,4月20日下午,谢某(女,30岁)、梁某某(男,23岁)、周某某(男,26岁) 3人由外地到达四川什邡市林场深处服毒自杀身亡。
(资料图片)
△什邡市警情通报
能救一个是一个,这是徐世海的信念。他看着新闻叹了一口气,“可惜还是没能阻止。”
某大桥的“劝生”志愿者陈思说,“我想救下每个人,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。”
当生命骤停之时,悲伤、懊丧、无助及各种情绪升起,久久不散,背后的缘由似乎并不能一言蔽之。潇湘晨报(报料微信:xxcbbaoliao)记者透过劝生志愿者的讲述,试图深入轻生者的内心世界探讨“自杀干预”的某种可能性。
01
拉出死亡泥沼
“23号,四川成团,有没有人走的。”
这是2023年4月中旬。由于时间、地点高度吻合,徐世海怀疑这几个轻生者正是上述新闻的缘起。
群内的只言片语很快被更多的吐槽所淹没,有人起哄,有人转移话题,而那些真正有意向奔向死亡的群友,则悄无声息地进入新的群聊中。
△徐世海正在劝生
临近5月,47岁的徐世海盯了眼手机,聊天框中是一位企图轻生的年轻人,跟了有段时间,苦口婆心的劝。他不能放弃。眼见着每个生命滑向死亡,都会唤起他对自己儿子的某些记忆碎片。
2020年5月12日,徐世海17岁的儿子浩宇跳楼自杀。此后,为了调查清楚儿子的死因,徐世海接过儿子的社交媒体账号,成为混迹“约死群”的劝生者,一路磕磕绊绊的走到现在。
自2020年接触“劝生”后,处理类似的消息成了徐世海的日常。他一面将信息散播到志愿者群内,另一面会私聊轻生者,试图将他们拉出死亡泥沼。
不过,这场“劝生”的战役走得异常艰难。
最初“入行”时,他通过在群内发红包来打破僵局,群友们抢得很高兴,觉得他豪爽,也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。随着媒体的报道,徐世海成了“名人”。许多时刻,劝生还未启动,便被踢出群聊。
除此之外,如今的约死群本身也发生了不少变化。
△约死群
这些群最为活跃的时期是2017—2018年。彼时,许多意图轻生者聚集于QQ、微信群,平时的聊天内容,毫无禁忌,“死”是群内出现频率最高的关键词。
为避免查封,群主会设置一类新群。群内除管理员外,一律禁言。这里像是一座“监狱”,那些徘徊在死亡边缘的人将被一扇无形的铁门分隔两端,一头是生,另一头是死。
2020年前后,类似的情形更隐蔽了。徐世海发现,现在的群都是以各种形式作为遮掩。群内,年轻人占多数,青年群体,比如创业失败者、感情受挫的女生,或是遭遇诈骗的人员。他们大多对自己在现实中的背景信息讳莫如深,沉溺与另一个世界。
这些群的组织者被徐世海称为“坏人”。一旦群里有人暴露出“厌世”或是“轻生”的念头时,“坏人”嗅到时机,上前搭话,将其拉至更加隐蔽的群内。
徐世海恨这些“坏人”。认为他们是在火上浇油,亦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02
“多余”的人
更多时候,生死的瞬间并不为人所知。
今年55岁的陈思对这些瞬间极为熟悉。那些企图轻生者,不时会出现在某大桥南北两端的引桥,走过灯柱,随后拐一个九十度的直角弯,来到大桥的桥头堡。
他们将面对着江风吹来灰尘作出选择:是继续活着,还是直接坠落。
自从2000年第一次在该大桥上救下一名企图自杀的女孩后,陈思至今仍在继续着自己的劝生工作。
△正在桥上巡逻的陈思
李晓给陈思留下的印象很深。跳桥原本是她人生最后的选择,但被陈思救起,将她重新拉回生命的轨道。
李晓出生在中产家庭,身为老师的父母将她安置在当地的私立学校。长期在家庭和学校中积攒的负面情绪是她轻生最主要的诱因——她感觉到自己在家里没有任何存在感,父母的爱都给了弟弟;学校里也是如此,没有存在感,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、多余的女孩。
陈思救下李晓后,带着她去了商业街。他想着,要给李晓买几件漂亮衣服,既而让李晓明白,她并不是别人眼中的“小透明”。
“我带着她到一个专卖店里面之后,她看着那些衣服和我说,这些衣服她从来没穿过,都是她弟弟才能穿的,太贵了,不敢穿。”这个瞬间,陈思一直记到现在。
江西的护士张芝,她曾参与过的多起轻生者救治行动。因医护的职业特性,张芝习惯了大部分的生离死别。她说:“生死见太多了,不能每天都悲秋伤月,总不能365天,都让自己在那种情绪中”,医院里的大部分人也跟她一样。不过,看到新闻中出现的轻生案例,张芝还是会回想起轻生者们的某些场景。
03
缺失的爱
回顾这些轻生者们各自的经历,似乎能发现某种共性。
出生在江苏县城的徐栗曾因家庭关爱的缺失,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父亲沉迷赌博,直到欠下将近100万的赌债。为了躲债,徐栗的父母离开小镇,来到南京市内打工。7岁那年,徐栗的父母才把他接回了身边。可长期缺少父母陪伴的徐栗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陌生的。除此之外,父母的争吵也让他觉得无法忍受。
沉重的债务让父母忙于餐馆的生意,无暇顾及徐栗的情绪。初二末,徐栗放学回家,看着桌上的饭菜没等父母先动筷就狼吞虎咽。父亲看到了这样的场景,掀翻了饭桌,对他动了手。
晚饭后,父母回到餐馆,留下了徐栗一个人在家。他写下了一个字条,“我走了,不用找我,再见。”他把钥匙压在了字条上,然后离开了家门。
夜晚的街道空旷,大车很多,巨大的轮毂捻起地上的灰尘。开过的同时还会伴随着掉落的碎石声。在酒精的作用下,他做了一个决定,“等到晚一些,路上没人的时候,让一辆车撞死我。”那天,有位路人救下了他,报了警。
04
从显性到隐蔽
在做劝生志愿者的同时,徐世海考取了心理咨询师,更深入地对轻生群体做了研究。在实操过程中,他感受到了轻生者们自身的变化:2019年以前,轻生者们大多以显性的方式存在,比如抑郁患者,或是时常表露厌世的情绪。到了现在,轻生者更懂得如何掩饰,他们不希望被人发现。有时,甚至表现的普通人更为乐观。
徐世海大致拼凑起了轻生背后的几大原因,一是家庭因素,多是父母之间有矛盾,时常争吵,或是不断以学业给子女施压,造成他们的心理问题。二是,涉事未深,在社会上遇到了诈骗、创业失败等。三是,感情问题。
陈思也有过类似的感受,他对轻生者的家庭做过总结,将其分成三类。第一类家庭是“优待性”——对子女的要求就是,只要成绩好,整个家庭都以他为中心,这时候,子女身上背负了整个家庭的期望与压力,一旦偏离了预期,孩子的心里就产生了问题。
第二类是长期缺乏父母关爱与沟通,这里也包含了一部分的单亲家庭,父母觉得金钱能够取代生活中的各种部分。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会走向两个极端,一种非常成熟、从小走向了自理;另一种则会带来心理创伤;还有一种家庭是“放任自然”,父母本身压力就大,要面对工作、房贷等等,无暇顾及子女的成长过程。
有多年救援经验朱队长发现轻生者们或多或少有些显性特征,比如,过马路时倾向走在人行横道边、用餐时远离人群等。
05
后知后觉的父母
父母和子女之间的距离,不仅是成人和子女之间的距离。
徐世海手机里有一张和儿子爬山时的留影。照片里的浩宇模样俊秀,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。徐世海告诉记者,当时他带着浩宇和几个朋友爬山,浩宇年轻爬得快,把他们几个都甩在后面。自己费了好大劲才追上浩宇,给他拍下了一组照片。
他承认,自己时常陷入后悔的情绪中,没有觉察到儿子内心的变化。“如果能早一点发现,就好了。”
李晓消失的那段时间里,她的父母正在南京和附近的城市焦急的寻找自己的女儿。那时,父母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。
时隔几年,陈思得知李晓已进入大学,“她学的是医学护理,出来之后就是护士了。” 李晓算是幸运的,陈思和她的父母一起将她拉出了泥潭。
徐栗在企图轻生的当晚被父母从警局领着离开。他一直记得,见到父母的时候,他们脸上焦急的神情和父亲额头上的汗水。
那天之后,父亲的变化徐栗看在眼里,“他会每天都空下来半个小时找我聊天,什么都会说,聊一些文学上的东西、聊一些以后生活的话题。这样的生活持续到我去外地读大学,他还偶尔给我写一些字条,大概这是我们之间的特殊沟通方式吧,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。”
父亲不知道的是,这些字条都被徐栗完整的保存了下来,而徐栗直到去年的某天,才知道那天晚上值班的警员对着父亲说,“你们的儿子要自杀,知道么?你再不管不顾,怎么配的上做父母?”
06
社会的支持网
贵州省社会学学会会长李建军曾在其作品《自杀研究》的题记中写道:如果说自然死亡是人生的句号,早夭货病故是一串省略号,那么,自杀便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。
李健军经过调查与研究,提出建议,认为可通过三级预防体系的构建来阻止轻生行为的发生。分别是,一级预防:改善宏观社会环境,提高社会成员的幸福感指数;二级预防:拯救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绝望者;三级预防:防止自杀未遂者再度遂行自杀。
陈思也有相应的体会,他说,“有些人被救了之后,会选择隐藏自己,等到另一个合适的时机再采取行动。这时候,他们需要的是社会每个部分给予的帮助。”
杭州市西湖区灵峰法律服务所主任认为,约死群群主在群内唆使怂恿“群友”自杀,甚至提供自杀方式、方法和建议。如果群主具有剥夺他人生命的故意,会涉嫌构成故意杀人罪;如果群主没有上述唆使怂恿的行为,但他采取放任的态度,对于群友之间相约轻生的消极情绪对话放任不管,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。
2023年4月24日上午,徐世海收到了一条求助,对话框里说,“叔叔,我觉得活着没有意义。”他没来得及洗漱,赶紧投入进新的劝生行动中,或是当作救赎,亦是一种感召。
“能救一个是一个。”徐世海说,“活着就是意义。”
在阳光无法照到的角落,那里的生死之门闭合,葬礼与挽歌无人知晓。拽回或拽不回的生与死,压在劝生者们的身上。每个故事是如此相似,每个故事又各有不同。因为每一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,劝生志愿者不舍昼夜。
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李晓、徐栗、张芝均为化名。
潇湘晨报记者 傅一波